阳忠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静室内。他正躺在一个软榻上,旁边窗户大开,让海上温暖的夏风吹进来。外面绯红的天色说明已是黄昏。
他似乎被抬到某个客栈的房间内。旁边空无一人,但房门没有关紧,能听到后面有人在说话。
他没急着出去,反而缓缓盘坐起来,闭目审视自己的身体。如今他浑身酸麻,用力过度的后遗症,且喉咙更是干燥疼痛,宛如受了风寒,但除此并无大碍。他的法力变得更浑厚,气流宛如实体,体内凉凉然,非常舒服。那激战中得到的伤势已经被疗伤丹近乎痊愈。
其实运转「真火」失败两次后导致的内伤不小,如果没有药力所助他可能要花几月才能疗治反噬。然星府为了竞赛,所提供的药丹尤其强悍,保证所有胜者能连日出战。
确认无大伤后,阳忠下床舒身,推开门往外走。外面厅内茶桌边坐着四个青年,喝酒聊天。其中一人正是胡贞,穿着白领红边灰黑色的玄武府内衫,其余三人则皆是淡灰青边的服装,是青龙府没错。阳忠出来时四人同时转头,两生一熟,熟面的则是——
「仁番?」阳忠惊讶道,他好几年都没见过这个同乡,当初还是个少年,今看似成熟了不少。
常仁番也咧嘴一笑:「老阳醒来啦。俺们等了半天呢。来坐坐吧,这俩是我青龙府的兄弟,向师兄、闻师兄。」
两个青龙府弟子连忙站起来,颇有敬意的行礼。
「阳师兄,在下闻之术,幸会幸会。」
「向均鹂,久仰师弟大名。」
向均鹂明显年长,应该是东海人,身材比较高瘦,脸上有短短的胡须,眼睛始终半眯着,仿佛一直带着笑意。
闻之术则与他们年级相似,且从他的口音听来应该是玄江以南的人。他更矮些,面貌普通,粗糙的皮肤示出灰暗陆地上经历过的风雨。
两者都是炼气三四层,常仁番也炼气三层高期。相比来说皆为五层初的阳、胡两人比他们强一大截。
阳忠也忙举手,笑道:「既然是仁番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两位不必多礼。」
于是从容地坐在桌边,给自己倒酒。
「呀,老阳啊,几年没见,你怎么变得那么强呢?我有幸看到你跟那人,不,那龙妖打,那可是精彩啊!怎么做到的?」
常仁番抢先开口,显然非常好奇。
阳忠只摇了摇头,应付几句:「属性相克而已。赵光师兄主修火行,且铜龙一族多是纯火形出身,而我这里修的倒是水行法术,水克火。若非如此,阳某恐怕转眼就败了。」
高瘦的向师兄这才插嘴,笑道:「师弟法器倒做到了大功,向某从未见过翼状法器,有之就像再有一双手臂,近战时威力异常。哎,不愧是玄武府的精锐,我们青龙府的人难以得到如此妙宝。」
阳忠听了一半,便脸色一白:——对了,我的银翼!
他扒了扒自己的肩膀,发现已不在身上。再迅速抓向储物袋,发现被塞到囊里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他便把这具法器取出来,没戴上时堆成一起,宛如一堆银刀,见不了形状。将银翼放在膝上,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阳某还没醒过来,失礼了。」
在一串「不,不」中,他略微察看了一下这具珍惜的法器,发现有些地方有所变色,龙火高温下,银精受损,但损坏总得来说非常轻微,威力没减。
阳忠把银翼再披上,使它隐形,酌了一小口酒道:「确实,翼羽难使,所以少人使用,并不是用法奥妙,而须要修炼用翼的武功。巨龙有翼,故龙氏多有相似的武功,不懂其理倒颇为棘手。阳某侥幸从师祖方得到一法,就捡起来了。」
众人——胡贞除外——都睁大眼睛,原来如此,难怪阳师兄(弟)赢了,通龙族武功,且属性有克,再有一件了不得的法器,让他威力倍加,再说本就是玄武府弟子嘛,高高在上的玄武府人人皆才。
阳忠继续道:「阳某倒是很好奇,常兄、闻兄、向兄,青龙府生活是什么样的?」
三人相视片刻,最终年长的向均鹂开口:「不可能媲美玄武府。青龙群岛上我等炼气弟子成千上万,住在小村中。除了最基本的青元功、青龙剑等几种功法武术,府上并未给多少好处。灵钱、法门、法器等物品都要自己挣。
「所以弟子得去任事堂领任务挣灵钱,或得功德用来换功法。」
玄武府里也有相似的任事堂,可是阳、胡两人从未去过。毕竟胡贞有许家真传,阳忠则直接从姜氏学道,哪有需要跑腿挣灵钱呢?只有那些有临时需要的人才会跑一两趟,够买点材料炼丹药、法器等。
向均鹂继续道:「然后我府也经常会为炼器弟子举行争宝会,当然宝物没有这里的好。哎,可惜向某愚钝,不擅修炼,从未赢过,还多请师弟指教。」
「向兄是星海人氏吧?」阳忠好奇道。
「嗯,是的,比你们早十二年拜入星门。但师弟应该能见到,向某只不过刚刚突破炼器四层。」
向均鹂出身海北,由北极城辖下的一座小村。北极城既是城池,也是宗门,宗主称府尹,沿袭上古官名。现任程府尹为金丹中后期修士,掌管北极城及数座凡人城邑、百余村庄,形如小县。
作为星盟下级盟友,北极城供星府挑选弟子。向均鹂便是被选中的一员,走过常崎路后,归入青龙府。
另一位姓闻的青年出身于「末边处」。末边处北有苦林、西接连炎、东临周山、南达「末渊」的区域。末渊是个真正的绝地;怨气冲天、魔气氤氲,食龙噬仙。
星海沿用古代州郡名地。经阳、胡等人推断,末边处应在大玄江以南,属上古南山国的集州、玉州一带。
——玉州?胡贞在李时,谢颜讲神战,言起于玉州州座玉龙港。如果末渊正是玉龙港遗址,一切便说得通了。
话题很快从家乡转到道法,三位青龙府人都虚心向玄武府的两人请教,讲到修行、作战、甚至炼器炼丹的心得。阳忠见多识广,胡贞更深通剑道,三位青龙弟子着实得益匪浅。
时至半夜左右,几坛酒已尽,五人便听大厅门响了一声,都同时转头望过去,只见一袭白衣悠悠进来。
许鳞真人手里持着白玉箫,面无表情地看了众人几秒,淡淡道:「还在说话啊。」
那三个青龙弟子仿佛屁股被戳了一下,慌然跳起深深行礼:「见过执事师祖!」胡、阳两人慢他们一拍,行礼道:「师祖。」
常仁番等人也就接触过这位许师祖一两次,本府上的金丹几乎高不可及,才如此战战兢兢。
许鳞徐徐走过来,冷眼看着这群孩子,直到青龙府三人瑟瑟发抖,阳、胡两人也开始不舒服后,道:「深更半夜,胡师孙,阳师孙,明日依有比武呢。」
常仁番等人立刻会意,前者局促地笑了一声,道:「那啊,胡兄,阳兄,我们得告辞了,明后有空的话请你们吃个饭。」
在许鳞的目光下,三人逃出厅室。
见三人走开,许鳞玉箫随意一挥,正中胡贞的后脑勺,「你把这里清理好。阳师孙,明日如何打算?」
「弟子继续参赛。」阳忠毫无犹豫。
许鳞点头:「善。注意量力。但莫长老应该几天内不会再给你排个强手。」
「师祖此话何解?」阳忠疑惑道。
许鳞已往另一个房间走去,不回头道:「争宝会应越往后越激烈。弱者早下台,留强者对比。你表现过弱,让他排名出了错,结果把赵光早挤下去了。」
原来如此啊。
……
翌日,阳忠再来到武台。此时刚过辰初,剩余的六十多人几乎同时到达。他们服色各异,色彩斑斓。所有人都带着充东戒备的目光四处观看,试图从他人身上看出破绽。
他见得玄武府八人都在,但其余势力的人数都截了大半。阳忠的注意力自然转到那些衣袍颜色只剩一二袭的,见有几个应该是南盟诸宗的人,又有几个是正道九宗盟下的几两家,也有两个普通黑白衣,那却是星府外门的代表。
据说外门是败在常崎路的人,不能入四府三宫,只能管理星宗外围的凡事。他们虽有功法,有教师,也有晋阶的的机会,但资源终究远不如内门。所以这种争宝会,这种豪杰尽出的场合上,外门弟子很难得利。
那两个外门弟子一高一矮,高的是个中年男人,面貌普通,留了长须,炼气五层中期左右。另外一个则是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无辜的大眼四周探望。阳忠却从她身上见不到任何法气修为,让他立刻警备起来。隐藏气息之术虽不罕,但做到完美倒非凡。这少女一定不简单。
如昨日一样,众人入擂台下的静室,等待莫长老的传令。
……
那傍晚,阳忠倒很失望。又很庆幸。
他这次的对手,是南盟的「千羽门」的人,炼气四层巅峰,却被阳忠压着打。爽爽快快两分钟,那南盟人便败了。
他隐隐感觉,昨日莫长老见他竟打败了赵光,已把阳忠列入强者的名单中,故在竞赛的早期只给他安排弱者。
倒是让这个人委屈了,他修的剑法已经算上等,颇为精通,跟其他宗门的修士比还有几分赢机,可惜遇到了玄武府阳忠。
……
一日过一日,竞赛的人数迅速减少,围观的观众渐渐增多,又过几日,争宝会已经进入立决赛阶段,阳忠、胡贞、司徒建三杰皆成功入八强。
常仁番等青龙弟子都尽量去看兄弟显威,如果胡贞先出,那跑到胡贞那儿,如果阳忠先出,则跑到阳忠那儿,喝彩不绝。
许鳞真人与龙宫陆师祖除了第一日观注阳忠,之后几乎不出现,而晚时返回客栈后只会偶尔见一面。似乎许、陆两人喜欢在山中散步;峿山脉的好景色确实不少。
如阳忠所料,他的对手也日日变强,从白虎府的同门,到正道九盟的太极门弟子,再到青龙府,再到青焰宫。
那青焰宫的弟子是个半灵族,姓束名灵,比他年长十数年,一身漂漂儒衫温文尔雅,却出手狠毒,一柄青扇万焰飞舞,有千万之变,正是大名鼎鼎的青焰诀,那青焰真仙传下的妙功。这青焰之术让阳忠多次险些失手,他银翼在青焰的锤打下怨鸣不绝,然则青焰不热,反而至寒至冷,竟然是个水行修士。
论五行,土克水,而阳忠水火二属一点土性都没有,因此属性上没优势;修为比对方差一线,修为上亦没优势。幸亏有《龙歌真经》啊,其微妙不容小觑,龙威一出,使对手立刻被压制,战力大减;真火一出,水雷之威比青焰只大不小。
靠着这门绝学,阳忠终于击败对手。在水雷与寒焰交爆的瞬间,他见机挥翼一击,翼尖竟刺入对方小腹。青焰宫弟子未及防御,重伤求止,阳忠也随即收手。
雷焰散去,那弟子半跪在地,脸色惨白,双手死死按住腹部,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涌出。阳忠见他翼尖上还沾着血丝,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愧意。
他并非故意重伤此人,事实上,此前他从未真正伤到谁。那些被他击败的对手,都是他逼入绝境却未下手,让对方识趣认输,顶多浑身青肿。最惨的大概是铜龙赵光,但巨龙皮糙肉厚,掉了几片鳞片根本不算伤,只是被打懵了才认输。
如今见这人受创流血,阳忠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高石座上的莫道宫见这一幕,毫无表情,只淡淡宣布那句阳忠早已听过好几次的话:“玄武府阳忠,获胜。”
那位高深莫测的大聚婴挥一下手,两人同时被传送离场。青焰宫弟子送往治疗,阳忠则被传入静室。
又过一日,便只有七人。
阳忠、和方重、满书玟玄武府三人、青焰宫颜无沉、九盟天乙门一人、古桑门一人、以及那沉默寡言的外门少女。七人都相视一眼,因此人数不足八,将有一人不出场。多半是莫长老以为是最强者的,其余六人则分三轮。
如果切磋快的话,一刻钟不到就可以回去修养了。
当然他们都是耐力极强的人,法术诡异,决定胜负未必会在一盏茶之间。
七人心中忐忑地进入地底,等待莫长老叫他们上来。
围观人数已超数百,包括没参赛的人,赛中已败落的人,以及几位更高修为的修士,筑基期,隐匿在群中。而阳忠这一边尤其热闹,因为听说星府少杰出了个舞银翼的武道家,能打败巨龙的青年,自然好奇心起来,跑过来瞧瞧。因此阳忠的名声就上来了。
阳忠进静室,闭目养神,只等了一盏茶工夫不到便听到莫道宫的声音:「准备出场。」
他心中暗惊,我是弟一?
他起身,平伏呼吸,摆出一个淡漠的表情,徐徐出室门。
白光一闪,便又来到擂台上,只见擂台对方,背对着他,是一袭蔚蓝衣袍,形状奇特,背上绣着一个四方星似的徽文。
後族衣,古桑徽。
那後族人回过身,见到阳忠,温柔地笑了一笑。他五官端正,颇为清秀,是那种你难以厌恶的面貌。头上扎条长马尾,与那些李国书生、星海道士相比,显得很潇洒。
此人鞠躬道:「在下古桑宗之上川苍真也。敢问贵方御名?」
阳忠还礼道:「在下玄武府阳忠,幸会,上川道兄。」
上川苍真保持鞠躬的姿势,语气彬彬有礼,锐利的目光却从未从阳忠身上移去。「阳~桑,幸会!实话说来,在下前几日难免听闻阳桑大名,今与道友论道,乃上川某的荣幸。愿请道友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