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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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惊蛰 那夜,在太阳即将落下的那一刻。 整个玄武府,钟声骤然响起。 其凄凉,其悲哀,宛如圣人陨落后的丧钟,这一声音刹那间让阳忠的寒毛竖起,毛骨悚然。 伴随丧钟是一人的吟诵,道:「凶夜!凶夜!末年八千六百七十周岁,凶夜来临!凡在玄武岛者,速归先星宫!」 阳忠吓了一跳,连忙将正在阅读的《奇物论》塞进囊里,冲出房门,只见远处同时出门的胡贞同样带着惊恐的表情。两人目光交差,胡贞用口型比划道:「什么是凶夜?」 阳忠摇头,然后看向许鳞真人的府邸,希望大金丹会有答案。 果然,不过一息后许鳞的嗓音在山谷里回荡:「阳、胡师孙,速来!」一道白虹从许鳞的府邸冲出,半空中现出白衣大金丹的身影,向阳、胡两人招手。 两人不由自主地双足离地,向许鳞飞去。同时,许鳞祭出飞带,等人到齐时,话都不说立刻再次化为长虹,疾飞向玄武岛的中央:那座叫作先星宫的大宫殿。 玄武岛不大不小,以金丹的飞速不过几分钟而到,却有足够时间让许鳞解释: 「所谓凶夜,是比朔月之夜更凶险的夜晚。话说无上星尊以保护东海苍生建虚月,僭越月尊之位格,而受大道的天谴。故有凶夜,短则六年而来,长则二十余年,是神明最虚弱的一夜,是魑魅魍魉最活跃的一夜。 「其对凡人的影响相少,但也难免有伤亡。可修士能感应大道,若不谨慎则易陷入窘境,故每来凶夜,各府宫,及其他门派,都会有一些安全的地方,到了凶夜能躲避外面的恶魔。 「凶夜并不少见;都发生在大寒,长则十五年二十年一次,短则六年。」 此时他们已经抵达玄武岛仙宫的大门,阳忠再次看向门上的匾额,终于认出「星宫」前的「先」字。 三人之外,还有百余道光芒几乎同时来到先星宫前,现身化为府上的诸金丹,有不少也带着弟子,最后却是玄武府上的元婴长老,把小港口的数百凡外门炼气弟子也带来。先星宫的大门已敞开,先星宫内的仙境展现于前,草原依旧翠绿,太阳依旧高照,没有昼夜之变。 众人进仙宫,见面前草丘上站着府上的两位大长老,姜觉与刘阳均,俯瞰众人。府主安夜却缺席。 见所有人到齐,刘阳大长老鼓掌数次,以引众人注意,道:「上次大寒凶夜,乃十二周岁前。去年新入府之贤子,凶夜是东海之小难。虽然危险,你们不必担心,在先星神宫内不会受害。若将来在外,只要不看上空,听从金丹执事便可。」 他的嗓音不大,但数百人听得依旧非常清晰。 此时刘阳均退步,让姜觉发言。后者语气郑重,表情肃穆,沉声道:「福生星尊以守海民,僭月尊之力而受天谴。并不是祖神之怒,而准确地说,是大道的反噬。所以在凶夜来临,我们应该见证星神为我东海苍生付出的牺牲,向祂三拜。」 胡贞蓦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李北城的太阳教堂,听阿立斯泰尔教父的讲话。 不知道是西夷宗教的影响,还是星神之徒一直是如此。 此时仙星宫的大门「哐当」地闭上。姜、刘阳两位大长老先向大门躬身,众人不由自觉地模仿他们的动作,转身向大门拜下。 行过礼后,刘阳长老淡淡道:「晨曦离今有七时辰。如上次一样,草原随便走,宫殿开得可以进。比武场只有一场,自己安排。诸长老,请随我来。」 玄武府上一共有八位元婴长老,只有龙宫人数更多,所谓「十一大龙君」就是龙宫的元婴长老。次之的青龙府、青焰宫各只有五位。当然, 玄武府却有大长老的职位,化神期修士在他府中已经是府主了,连青焰真仙的青焰宫也没有化神仙师。 可如今只有三人在玄武岛上,其余人都在海外巡逻。那三人有阳、胡等人亲眼见过的钱长老,也有另外两位生人,一个高冷的半灵人,竟然看不出性别,阳忠记得他姓岳、一个如钱长老一般年迈的人族老者,应该姓莫。 此时这三位长老化作光虹,随姜、刘阳大长老飞向天际边。大多金丹带身边的弟子分散开,那些没收徒的则护送着外门到宫殿处。许鳞向阳、胡两人使个眼神,长袖一挥,一团白光卷起他们,随机向某一个方向射去。 着地后,阳、胡两人愕然地看着许鳞单手从小小的储物囊里拿出一张石桌、三个石凳,掷于草地上。石桌发出一个闷厚的「咚」声,似乎非常重。然后,大金丹拿出茶具和一小桶茶叶,将茶叶扔给胡贞:「我们需要等几时。你来沏茶。」 …… 青焰宫。 一间茶室内,两人座在小桌边,蒸汽从茶壶嘴中袅袅上升。 一人身衣火纹青袍,蓝青之色交差,在衣衫波动的涟漪中仿佛真焰熊熊。此人身材修长,身高八尺,乌发披散到腰间,皮肤白皙如玉,五官清秀,堪称美男子中的美男子。淡紫色的眼睛与乌发下若隐若现的耳尖透露出他其实是灵族。 正是青焰真仙。 青焰真仙拿起茶壶,为对面的人倒茶。从壶中流出的茶水呈黄金之色,散发着浓郁的灵气。 对面却是一身黑白袍的副府主姜林真仙,正一手托着头,双眉紧皱,面无血色,似乎头很痛。他无力地双指叩桌,将茶杯举起,一口饮尽。 …… 梧桐岛。 阴雾低垂,几乎实质。琴音四处回荡,弹出一首平心静气的歌曲。 姜府的某个厅室中,梧桐真仙双手飞舞,膝上的神琴七弦几乎同时震动,琴音充塞天地间。身边盘绕着他却是那黑红之龙安夜,现出本体。她无力地拍在地上,双目紧闭,浑身颤抖,露出獠牙。不知道心中有何磨难,只知道这巨龙正承受着异常的苦楚。 疯狂的呓语若隐若现,真去细听,能让人彻底失去理智,变成魔怪,可是这呓语被琴音压下去了。 汗滴从梧桐真仙的额头上流下。他看了下黑红巨龙脸上狰狞的表情,又闭目不忍再看,汗滴滑过眼角时与泪水融合。 …… 龙渊。 一条神蛟飘在云中,面色肃然。低头向西拜,暗道一声祈祷。 …… 当!当!当! 「凶夜已过,新朝即来。诸位可以回岛上了。」与宣布凶夜同一个嗓音的人叫道,通知众人夜间已过。许鳞收起的石桌、石凳,卷起阳、胡两人飞向大门。 这一夜阳、胡两人无他事可做,与许鳞论道,收益匪浅。大金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两人更深刻地了解修道的一些奥妙。 离开先星宫时,阳忠只看到东边徐徐升起的太阳,没有任何异常。有仙宫在,凶夜之劫不值一提。 许鳞正要将他们带回山谷,却在门槛边骤然停下。阳、胡两人因为在他向前,并未见到什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姜大长老,有何吩咐。」许鳞恭敬道。 「无大事,就聊几句。」一个醇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正是化神大修姜觉。随后阳忠的脑中忽然响起他的声音:「阳师孙,进步如何。雷雨、龙歌?」 「弟子雷雨诀上有所感悟,龙歌真经也算入门了。」阳忠心想,觉得不必说出话,姜长老也能听到。 「善。」姜觉道,「过一月多就是惊蛰,我会来找你。继续努力。」 然后大长老飄飄然离开。许鳞愣了片刻,才再次将两人卷起,前往他的府邸。 …… 之后的一个多月,生活恢复如常。因为凶夜没带来太多刺激,此事在阳忠的心中没有留下多大我阴影,甚至比普通的朔月更轻。当然,他还是问了许鳞若在海外,如何应对凶夜。除了凶夜都会发生在大寒,其年期不定,许鳞则说:「日落与月升之间有一刻中真正的黑暗。若在此时听见低声的呓语,必须尽快找到掩蔽处,建火度深夜,凶夜是没有光的。而夜里有三件事绝对不可做:不要听呓语、不要身处无光之地、不要看夜空!」 当时他还特意为阳忠附加了一句:「阳师孙深看万星夜而受反噬,只是小伤元气,微乎其微。但凶夜若违背这三个规矩,你会死得无比悲惨。」 大寒后是立春,立春过春节,春节依旧非常欢快,而这一春节标志着阳忠拜入星府已经整整一年了。 一年间,他的修为进步相当于灰暗大陆上的数年有余,以他的修为现在已经能与已故王叔媲美了。而他的见识长得更快,一来到东海便天天都是大开眼界,有些东西对东海人是常理,灰暗大陆上却无法想象到的。胡贞也一样,修为突飞猛进,更在李国「学艺」半年让他感受到神战前人类文明的巅峰。 想着未来,他无比地兴奋,觉得自己前途无量,可是回想着家乡却难免感到怅然。 转眼间,惊蛰到了。 阳忠整处于激烈的战斗中,剑与剑的碰撞声连绵不绝。他的水平,现在与胡贞彻底平等了,能打数百回而不出胜负。可是阳忠用的武功参考天云诀过多,时不时本能地想要用翼或尾攻击,才发现自己没有翅膀,也没有尾巴。 他因此错误败过好几次,随后渐渐地调适自己的战斗风格,弥补这些破绽。炼气期时只有后几层才能开始控制飞剑,因为御剑术需要非常精细的法力控制。而且,不是所有剑都能飞的,阳、胡所有的低等法器就不能飞行。 可是阳忠自己还是琢磨出来一个方法,即是水丝御剑,用非常细小的水丝将剑和手连起,能让剑在离身边八尺距离的范围内「飞」。如此以来,他可以用剑替代龙翼、龙尾,在适合的时候袭击对手。 自从阳忠创出这种办法,胡贞开始觉得自己的老哥变得很棘手了,经常会出其不料而从侧面袭来;阳忠身在左,剑却从右边刺来,身在下,剑却从上面刺来。而同时阳忠可以空手反击,而他的空手功法还要比剑术厉害一筹。 他还未意识到阳忠的剑其实是能预测的,其剑所在相应着一条人体大小的龙的翼、尾,不偏分毫。 胡贞刺出一剑,阳忠左转而避开,左手集雷,右手掐印,「右翼」飞来,正好刺向胡贞的脖颈。后者连忙改势挡住阳忠的剑,阳忠却正面出一拳,离胡贞一尺时雷电霹雳,正中他胸口。 砰!胡贞被击飞了,一时间难以喘息。 「好招。」一个不是许鳞的男人声音传来。 阳忠迅速转身,见黑白衣的姜觉大长老负手立于武台外,面带微笑。不知何时出现的。他躬身作揖:「见过姜长老。」 胡贞从几十丈外的草地摇摇起身,勉强挤出一个「见过长老。」 「嗯。」姜长老微微颔首,向阳忠招手道:「阳师孙,请随本座走一走。」 阳忠来到他的身边,只见星夜骤然降临,覆盖两人,而在夜空消失时,他们已经在玄武岛中山上的长老府了。当然对胡贞来说,他老哥与姜长老只是在眨眼间消失了。是时许鳞正在密室中闭关,没有出来,显然对姜长老的到来毫无察觉。 胡贞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胸口,就地盘坐吐纳炼气。 长老府的某个院子里,黑白衣姜觉与阳忠坐在石桌边,桌上放着一壶热茶。 姜长老抿了一口茶,悠然道:「阳师孙在外海已经一年多了,东海生活还适应吗?」 「东海是情景,让弟子大开眼界,收获其多。」阳忠由衷道。 「嗯,不错。只可惜如此快就要过一场凶夜。」 「凶夜……」阳忠没说下去。因为躲进先星宫,阳忠并没有经历过什么。 「我们玄武府因为有座上古神宫,可以完全避开凶夜的影响,其余三府、三宫也有相似的宝殿。星府他地也有安处,如碎璃岛上的南峿宫。问题是凶夜的频率不定,我们只能在日落前的一刻钟前知道其发生,具体如何阳师孙不必问,只需要知道这时间不足般走凡人家。 「这样子说吧,那夜彩璃城消失了两百七十六人。」 阳忠惊了一下,两百七十六人?彩璃城大概只有三万余人,消失百余人虽然比例上不算多,总数也不小。 「大多亡者确实不慎,身处无光处或深夜出门,但依旧有一点莫名地消失,而即使我等修仙者亦无可奈何。」 姜长老又抿一口茶,让阳忠默默地斟酌他的话。过了片刻,他再开口: 「当然,这并不是我要你来的原因。你说你在《雷雨》、《龙歌》上皆有进展?」 「是,长老。雷雨诀的导引诀,弟子自认离开目阶圆满不远了。」 「本座方才看你与胡师孙切磋,斗法比较独特,能看出基础是雷雨诀没错,但有点御剑术的影响,也有一丝刀法的影子,还有……怎么说呢,似乎有一种龙族拳法的感觉。」 他拍了下自己的右肩:「你的剑,大概在右翼的翼爪处吧。」 阳忠睁大眼睛,很惊讶姜长老之能如此轻易地看穿他,同时也不惊讶,毕竟他只是炼气三层的小修士,而对方可是化神大仙师,乃仙人之下世界之巅峰。 他点头道:「是,长老。」 「嗯。」姜长老缓缓站起来,舒展身体,然后脚尖轻轻点了下石桌,五百斤石桌咻一声飞过八丈距离,稳稳落在墙边。「既然阳师孙有所心得,请施出几招让本座看看。先来龙威吧。」 阳忠忐忑地站起来,后退几步。姜长老负手立于院中,淡然看着他。大长老虽然没有释放任何威严,更收敛了所有气息,但化神大修天然的气质,让阳忠实在拿不出龙威所求的那种傲视万物的心态。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见阳忠还未动手,姜长老暗叹了一声,淡淡道:「本座是你的前辈,有礼相对是应该的,可在站场上,辈分只是口上之言而已,若心中以敌人为上,焉能有威?所以如果本座让你展示功法,你的心中不能以我为玄武府大长老,而视我为一介散士。」 「是……」这次,阳忠没说出「长老」两字。他深吸一口气,运转雷雨诀,瞬息心海平静,又一瞬息大浪骤起,神龙低头,阳忠渺渺然地向对面一袭黑白衣使个眼神,难以言喻的威严从他身上暴发! 姜觉除了眯下眼,对这股龙威似乎无动于衷。 阳忠微微颓然。 「不错。」姜长老颔首,「你确实入门了。在寻常的争斗中,这股龙威足以让你占据优势。 「身为炼气中层的修士,同时为非龙族的修士,龙歌真经着实难炼,你的表现不亚于本座的希望。用雷雨诀的导引诀配合而平心境,善计。」 虽然他对阳忠的龙威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口中的赞赏却让他很开心。 姜长老顿了一下:「然,虽然身有固形,神无固相,神相龙,则心相龙,心相龙,才能有最真实的龙威。」他闭目低头,双手合十,阴风骤起,在姜长老的向上现形,形成一尊黑乎乎的巨龙,俨然俯瞰阳忠。 正是姜觉的化神元神。 元神开口,嗡嗡道:「这是龙威。」 无比霸道的气息扑面而来,宛如海啸冲向阳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