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年在李
大李王国,藏真百十三年,冬。
李国风光,郁郁连山,四季如春,灿灿若玉。
一个身穿蓝袍的道门弟子,背着三尺剑,头上扛着一个巨大的木水桶,飞快奔上无数白石阶。这条路,他已经走了百十次,以他壮大的身体,浑厚的修为,不费吹灰之力。
他正是胡贞,早上下山打水,正将一大桶水带上山。
他刚来月星庙,也要干这个活儿,可那时,即使拥有凡人数倍的力气,扛着一桶水跑上山后,也会精疲力竭,扒在地上不能动弹。而谢颜对他毫无怜惜,就当他扒在地上时教他道经,胡贞再累也要朗声回答。
然后是片刻的休息,运转《流水经》的修炼功法,恢复力气,再被谢颜唤到后院里,在那地图上舞剑,同时学习上纪的地理、历史。现在胡贞已经能将所有朝代从南山北兴倒背到先王大燕,知道燕战诸苗、长战时代、北辽南侵、日安伐兴、南山起义等一些重点,也熟知大李王朝从开国到今日两万七千年之恢宏大历,不由而叹,灰暗陆地上失传了多少。
奇怪的是,虽然这些古老之事保留得较为完整,那场毁天灭地的神战却一笔带过,只说个大纲,比他们陆地上的传说还要简洁。
胡贞问过这一些,谢颜则说那是国典所述,他自己并不知道更多,毕竟那一时与现在已相隔近九千年,九条龙的寿命头连尾,这是何等长的时间。于是胡贞将自己家乡的传说告诉谢颜,那道士却称之精彩,感叹有些事他们「外郡」的人知道的比李国还多。
午膳是在山上吃的,胡贞做饭,深感觉自己没这个天赋,谢颜则从未批评他饭有任何不足之处。
下午又跑下山一趟,去许府,练流水经的剑法,并得师祖的指点。他在老竹村许府已是熟人了,所有丫鬟仆人都喊他一声「胡公子」。有一次他也碰到了第一次路过李国见到的许中将,名庚字晚盈,正在府上住几日,受许鳞的委托便同时与胡贞下棋,谈战法。
结果许中将嗟叹不已,叹这小公子没有一丁点战略的天赋,每次不过几步就会被陷入被动状态,失去先机,或者过于冲动,露出破绽,同样失去先机。没有将军的骰子。
再上山读道经、打扫庙宇、苦练术数,便又是一天。
而今日五月已过,胡贞的修为突飞猛进,已经达到了炼气三层,到了有资格独自在内海逛。他扛着大水桶,轻轻松松地跑到了后院,将水桶放在外头,只见白衣道士谢颜在院内,观赏着经过数月风雨,墨迹依旧隐隐可见的地图。
「师伯。」胡贞道。
谢颜抬头,见到胡贞,给他一相微笑:「小胡跑的越来越快了。老夫是你的年纪时,远不如你。」
「师伯谬赞。」胡贞乖巧地来到一旁,同样看着这个地图:「今日师伯要讲什么呢?」
谢颜嗯了一声,似乎有点意外:「嗯?你没收到消息吗?今早许师弟要见你,让你赶紧下山。」
「啊?」胡贞乖巧的态度一下子崩塌了,转头便走,嘀咕道:「臭道士,你好不早点儿给老子说一声,让我白跑了一趟。」
谢颜置若罔闻,依旧看着地面。
胡贞蹦蹦蹦奔下山,冲入老竹村颇为繁忙的街道,一口气带到许府。路上多人惊叫、跳开,免得被这个鲁莽的青少年撞到,可是胡贞的动作非常精妙,轻飘飘地绕过所有障碍,展现出一个武功高手对自身的控制程度。
他很快来到许府主院,这是老竹村里最大的最毫华的建筑,白墙青瓦红漆门的三进大院子,门口石狮凛凛,气势甚至要胜过城主府几分——倒也不矛盾,毕竟城主也姓许。
胡贞奔到大门前,用力拍了红漆大门几下,喊道:「老锺在嘛,胡贞到了。」
俄顷,大门开了,一个老头子满脸笑容地探出头来,笑道:「原来是胡公子啊,老爷在东茶室等着你,倒来的蛮快的,武功上越来越强啦!」
那老者正是许府门房,姓锺,名字胡贞并不知晓,总对这个少年好声好气的,宛如是自家人。
「一般般吧,进展不大。」胡贞谦虚了几句,便大步进许府,直往东茶室而去,路上遇到胡贞的仆人都恭敬地喊一声「胡公子」。
茶室里,许鳞静静坐在案前,品尝着一种灵茶。胡贞一进,直接行了一礼:「师祖。」
在外面虽称师父,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便依星府地位相称。
「坐,自己倒茶。」许鳞淡淡道。
等到胡贞坐下,也抿了一口茶后,许鳞才开口:「胡师孙这几月觉得,李国如何?」
胡贞想了想,认真到:「很好,像另一个世界,有好多东西我根本没听说过,不愧是个旧世纪的国度。但……但感觉李国依旧失传很多,许多上纪的秘密都未解开。」
「嗯,说得不错,」许鳞点头,似乎较为满意,「与谢师伯学得如何?」
胡贞酝酿着用词,一时未答,再抿了几口茶才说:「师伯见多识广,几乎无不能教,且虽是凡人却是一个好剑手,论技术上弟子不如,这几月得益非浅。」
「地理、历史、术数、古文呢?可算入门?」
「应该算入门了,术数稍微不如。」
「书法何如?」
这便让胡贞感到为难了,迟迟道:「谢师伯说……说勉强能看而已。」
许鳞挥袖,忽然哗啦啦纸张翻飞,在胡贞的面前落了一张纸、笔、墨。「何不展示一下?」
胡贞忐忑地抬笔,迟迟未落:「弟子该写什么?」
许鳞想了想,轻笑一声:「就按昌来首句来写吧。」同时,他从怀中拿出那本道书,那本《昌来》。
胡贞觉得其举大有深意,然而根本看不透这位高高在上的金丹高手,只能翻开第一页,照着书本写:「吾姓昌名来,生于南山民国……」写了三句,便放下笔,较为困惑地看着那本书。他心里蓦然生起一股奇怪的感情,蠢蠢欲动,但他实在说不出这个感情到底是什么。
「字确实比以前好了,确实勉强能看……」许鳞低声评价了一下胡贞还算略微不合格的书法,又大点声道:「你也读过《昌来》前三页。告诉我,还记得什么?」
胡贞沉思很长时间,才回答:「昌来是南山民国玉龙港的人,家业是制表,是能计时间的西夷机械,小巧玲珑,颇为珍贵,只有富人才购得起……玉州玉龙港,那应该是兴朝玉海郡的郡座……诶,这样来看,昌来一家南原人已就表业,说明这发明在东洲已经扎根儿了,梨岛郡……李国怎么没有金表?」
出乎他的意料,许鳞缓缓摇了下头:「不知道。」
胡贞错愕,一时间不知如何说,幸亏许师祖又开口了,没让他过于尴尬:「所以胡师孙,你想将《昌来》读完吗?」
「想!」
终于,胡贞生出了可以与这本道书共鸣的心,而只要有一丝共鸣,便能被道书引进去悟道。许鳞真人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心中却颇为满意,道:「即然如此,该回星府了。」
胡贞虽然知道他们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但已经开始在李国住惯了,一时不知所措,过了十几息才勉强挤出来个:「哦。」
「去跟你谢师伯道个别吧。白翼居士出海外,你便不是月星庙的弟子了。」
胡贞心情很复杂,他在李国这半年的生活,虽然很辛苦,天天不是干活就是苦学,不是苦学就是念道经。谢颜真是个很正宗道士,要知道虽然星府与许多其他的宗门名义上是道门,甚至有些会带个「观」字,但是对道家的思想却无动于衷,仅仅算个修仙门派而已。胡贞被谢颜天天灌输着道家的经书,晚上闭着眼还能听道谢颜的讲道声。
可是即便如此,这个期间还是过得颇为欢快的,他心里深处还存一丝恋恋不舍。
离开许府,他再次登山,在庙内见到谢道人,便与他告别,谈了许久。
「……也该回去了,」谢颜面带微笑,摆摆手,「李国再好,老夫毕竟只是个凡俗道士,月星庙也不是什么仙宗,当个星宗弟子却住在这儿,还是冤枉了些。去吧,老夫能教你的也教得七七八八了,再下去我得自己去看那些史书数书咯!以后若闲着的,也可以再过来看看,反正老夫不会走掉的。」
「一定!师伯待我恩重如山,贞永不忘!」胡贞深深行礼,转身再去拜月星两神,才向老竹村的方向走去。走了片刻,他回头看了一下,只见一个孤零零的白衣身影拿着扫帚在庙前扫地,遥遥听到他哼的曲子,悠然自在。
李国冬天雨少,阳光灿烂,胡贞慢步下山,观赏着这个美丽的风景,午后才回到许府。看门的老锺见到他,立刻道:「胡公子回来了,老爷请你与他用膳,已等了许久了,他还在东茶室,赶紧去吧。」
于是胡贞勿匆忙忙地赶往东茶室,见到了许鳞。虽然许鳞已等了他很久,也没见他分毫不耐。他身旁立着一个丫鬟,正为老爷倒茶。
「师祖。」胡贞道。许鳞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向丫鬟说:「上饭。」
「是,老爷。」她恭敬道,然后退出茶室。片刻后一群丫鬟端盘碗过来,只见只有一道荤菜,其他的都是素的,且做得味道清淡。
「退下吧。」许鳞淡淡道,将那些丫鬟打发走,两人开始用饭,没人说话,屋内陷入沉默。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后,许鳞忽然叹了一声,道:「唉,居于凡尘还是适应不了,难以静下心。再过半月便是冬至了,我们应该在冬至前回星府。今天下午走吧。」
「是,师祖。」
又过一两分钟,胡贞躇踌道:「师祖……我们后来还会回李国住吗?」
许鳞摇头道:「除非你自己来李,本座不计划再带你来了,至少接下来的十几年不会。」
「十几年!」胡贞吃了一惊,他仅仅十七岁,十几年不相当于他整个人生吗,怎么忽然按十几十几年这样子谈了!
「仙道漫长,十几年不过是一瞬间。资质不错的人,六十岁筑基,两百结丹,五百后聚婴,每一晋境,寿命延长,大限千年余,长则两千。十几年并不长。你还是个小孩子,本座则活了三百多年了。」
三百多岁……胡贞心中早有料,可从师祖的口中听闻此事仍然震惊无比。
「那每一境界的寿命如何,师祖又何时结金丹的?」胡贞忍不住问。
许鳞倒不在意,道:「先说凡人,若不早夭,短则五六十,长则八十到一百。若开始炼气,每一小层会将寿命延长十几年,炼气巅峰则能活到一百五十。筑基倍之,则到三百,金丹六百,元婴一千。龙族灵族天生而能到此,若到了化神……据说短也一千,长达两千。可是化神又有几人呢?星府四府三宫之主,已是天下大半了,而这是神之宗门。至于本座呢……我差不多一百九十岁结金丹。你的资质不比本座差,只要别怠惰也能顺力结丹——元婴就不说了,这要看机缘。」
一两百年,对许鳞来说确实长,可对胡贞而言与永久无异。毕竟一个人是个活了三百多年的老怪物,另一个人则是个未满十八岁的孩子。
六十筑基,两百结丹……他现在的修为是炼气三层初,不到一年就将这个二层修完,按这个速度来算,即使每一层所需要的功夫翻倍,也不过二十来岁就筑基了。好吧,那看来翻倍还是低估了。
胡贞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问题,问道:「那梧桐真仙是什么速度呢,能成为仙人,一定是天赋异禀吧?」随后意识到有可能触及到什么不该问的,连忙闭口。
许鳞倒没有斥责他犯了什么忌讳,依旧平静地用膳,悠悠道:「还以为本座有资格知道宗府主之事?倒有许多传闻说,宗府主当初不算过于出色,五六十年筑基,再有快两百年间的空白,便已经是元婴初期,星府府主。」
「这么快!」胡贞惊呼。许鳞则耸耸肩:「但这终究是传闻,然而传了这么久,宗府从未否定之,应该有部分属实。但这终究是姜家家事,不妨直接去问问他?」
这话就有点过分了;连许鳞都没有这个资格,何止炼气境的胡贞?
午饭用完,许鳞起身,准备出发。胡贞来的时候本就没带多少个人物品,且都能塞在储物囊里,故两人很快就准备好,一起踏出老行村。这次两人没坐列车等凡人的交通工具,反而步行出村,离村一里时许鳞便取出他的飞带,带胡贞飞往深山去。
过了几刻后,两人穿过了个无形的障碍,眼前忽然一变,连绵野山中突然遍布着无数碧瓦道观,谷里长满了梨树,而其中有一栋道宫与众不同,大得胜过月星庙十数倍,甚至能与星府南峿宫媲美。
「梨花观,李国第一道宗,」许鳞道,「我们只是来借一下他们的传送阵,快速回府。」
「直接到吗?」胡贞问道。
许鳞摇头:「不是,还是先到卯星宫。」
两人来到了梨花观的传送殿,那里的人显然是有过交代,知道来者是谁,没有纠结,直接让两人去阵屋。星府到卯星宫,要四千多钱值灵玉,对胡贞来说已经是天数了,没预料到:
「那道兄此行一共是八千钱玉,以中级付可以九五折。」
许鳞也头痛;他们金丹再富裕,八千灵玉还是一笔巨款。他勉强保持着脸上冷漠的表情,默默将钱交过去,梨花观的道士倒也没叨唠,迅速将传送阵设好,请两人用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