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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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匠 却说昌来幼时,一生无忧无虑,天天在玉龙港的巷子里玩耍。从他的视角能看出,玉龙港很大很大,是个数十乃至百万人口大的大城市,昌来住的小区,可能要比胡家庄大十来倍,人口多数十倍。至今阳忠所见到最繁忙的城镇就是李国渑漓城,而即使那也不如玉龙港的二三成。 昌来的大哥昌兴六岁入学,被母亲送到一个「山外人」的太阳教堂小学。所谓山外人应该就是西夷人,来自极西的「日安」、「弗利仙」等地,而太阳教堂却是从极西传来的一个教派,崇拜永恒的太阳神,龙祖金帝之先臣。阳忠从司徒建得知不少关于太阳教的知识,对书里的描述并不陌生。在太阳教的学校里昌兴要学很多东西,可此时三岁的昌来对这个并不知道多少,只知道大哥最恨的课程就是日安语,已经好几年了天天被母亲用扫帚追着去背单词、语法。 而同时昌来的弟弟昌久出生,妈妈又没啥时间管他自己了,所以大哥忙时,昌来就来到他父亲昌择的店铺里晃。这里很有趣,桌上有各种各样的轻巧小部件,有很多黄色金属造的齿轮,也有闪烁的银色铁钉等。面对大门的玻璃柜台里也放着十来个金黄金黄的,带着金色细链的「金表」。 每次昌来进去时,他的父亲就会很焦虑,担心他破坏了什么,或者伤到了自己,所以大多时昌来只能坐着看他的父亲工作,时不时也会有客人进来买表,或拿着自己的金表请昌择修复,其中一小半都是西夷人。虽然买者较少,但一旦成交,拿到手的钱多得可怕,客人们或直接以白银支付,或用日安帝国的「金皇冠」货币。 虽然昌来没有直接说,但从上下文阳忠渐渐看出,金表是一种能握在手里的小型机械物品,而一旦设好,能精准地指出时间,一日甚至数日不偏分毫。阳忠只能惊叹,能做到这些的,已经要是炼金术士是的宗师了,即使伟大的星府中也见不到这种玩意,而昌来及他的家人,明明都是凡人。他又思索这本书到底是谁写的,能如此精确地描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文字又如此简洁,但似乎能让阳忠心里能看到昌来的所见所闻。 通常昌来只能坐在凳子上,但毕竟是个三四岁的小孩,他一直摇来摇去,且口中的问题连绵不绝。昌择到是个很温顺,很有耐心的人,小昌来问什么,父亲就回答,解释每一个部件,每一个齿轮、铆钉、弹簧的用处。昌来听得似懂非懂,故书中词语也含糊不清,可依旧勾勒出一个鲜活的场景,阳忠甚至感觉自己能亲自听见昌择的话,受这位三四十来岁的表匠的教导。 渐渐地,昌来也长大,也进入了太阳教堂的学校,学语文、日安语、数学、理学、地理历史等,昌来学的每一丝知识都陈列于纸上,言简意赅,却能让人沉浸于其中。 从此阳忠开始详细了解这个旧世界——因为这确实是旧世界没错,此书的设定似乎是在神战前的某个时期。他读到了天下的五大洲域,东方暥[^1]洲,金帝之圣地、西方夕洲,斑斓之园、北方永寒,无尽之冬、极东的碎星海,星尊之国度、及极西极南的无边大洋,一片无尽无穷的大海域,从未有人越之。夕洲有学士说无边大海之西极也许另有一地,可自今未被验证。暥洲却由一片广大山脉分以为二,是山也谓天地山,或谓西山,凡山之西在中原地区皆谓山外。 又知西方的大王国:日安、弗利仙、葳列、希兰等,皆是海洋帝国,领地分散四处,从永寒之贡巴岛到南山国玉龙港接壤的「小云港」,而日安尤其强,能远攻万里外;暥洲山外之地谓皇沙,曾经被一位「万王之王」统治,今则被西方诸国占领殖民;又说阳忠家乡,辉煌的中州草原,世世代代大势统一,从大燕龙王自西山取中原,到南山起义推翻帝王之制。书中东方天下分为三:西山古老的龙族张氏王朝、北半天的大兴朝、南半天的南山民国,而昌来住在玉龙港,是在南山最南之地。 又说经典与传说,自上古燕王伐诸苗、长战马氏三子灭桑军、双龙王子建日安都、希兰皇沙之古争话,到近代的银商之战,人族取天下,龙族退于西山、仙师欧阳绛牺身败商,神湖仙宗认商武氏为王、张大理飞艇夸灵渊服卢桑,也当然讲了南山起义反抗大兴及其中的大人物,说梁振国兴民,莫真山开国……一连串故事,色彩斑斓,可见此天地之悠久,而这些事,不知是几万年前了。 为此阳忠一时惆怅,渴望云游这个充满活气的世界,可他所知的,尽皆是灰云暴雨,妖魔徘徊的暗世。 只幸有无上星尊,保一方天地,又容他等一些遗弃之民生活在祂的翼下。也许远居夕洲的日尊也划出了一方天地,保护祂的信徒。 虽然寥寥几句,阳忠阅之恋恋不舍,心中渴望知道更多,然昌来并不喜欢历史,仅仅说了一些,细节一笔带过,更专注于「理学」,指世间万物的运营法则,拆穿其下的「理」,虽然涉及到法学,但稳稳立于凡人领域,是非炼法者亦能修之。张国大理帝就是以「理」而越法无可破的灵渊域,并卢桑国,而后差点再为龙族得天下,是「理」之学留下火药,留下机械武器等,让日安王国横跨大海。 昌来就理学如鱼得水,且数学也不差,但除了这两门并不卓越,甚至稍微落后。他大哥却相反,在理学不如昌来,但成绩统统上等,受教师们的喜爱。故母亲天天将他与大哥比较,而天天为此吵架。 昌来八岁,小弟昌久入学,却是三子中最平庸的,除了外语略有成就,其余课门都一塌糊涂。昌来倒很开心,因为母亲的怒火从他的身上转向小弟了,生活忽然轻松了许多。 可是山外人学校校费昂贵,三个孩子同时上学,家庭生活水平下滑,可一个小孩儿又能知甚,书毕竟是以他的视角,只抱怨吃的简单了,父亲常常工作到深夜,母亲也不再买糖果等奢侈品了。阳忠却能看出,昌来父母俩为他们的孩子很辛苦,希望他们有更好的生活。 可是不久后,风雨来迎。 昌来十岁,大哥已经入了中级教育,学费又长一大截,父亲昌择忽然得疾病,数旬卧床不起。昌家的收入陡然大降,只能卖已完成的表过日子了,并买药请医。大哥昌兴只得在休息日找临工干,以补家庭的开销。小弟昌久先离学,待在家里帮助照顾父亲,可母亲不许昌来、昌兴离学就业,不要他们前途就此毁灭。 书中的描述大多讲昌来内心的感情、学习的压力,没多说家庭之事,可偶尔会有一句,使阳忠心里充满悲伤感,宛如自己就是十岁的昌来,不知自己的父亲会不会再次起床。 > 【凛凛之夜,凄凄是年,若凶怀身,长而难眠。忽闻泣声于父母之屋,如寒雪独花,周众皆萎,見己极来而无能免。不忍卧受,故往窃视之。母面红肿,紧持父手,泪下如雨,又不敢大泣。 > > 还而长哭:呜乎!父去安生也?往路暗也哉!来又何能……永恒太阳哉!世间之善,洁白之光,请佑我父!退亡界之恶魔,去之缠缠死念!来惧矣,又恨无能,请圣日恩光守我家……】 不知能做什么,就向太阳祈祷。结果月许后,父亲真起来了。全家都欢快无比,可是很快发现了一件事,差点又将天垮下来了。 因为昌择虽然谈话自如,吃喝等也无妨,但他的动作比以前虚弱得多,手也不稳了,造表修表就难上加难了。而长时被迫闭门休客,导致家庭的生意丢了一大批。这年昌来从小学毕业,可是父母只能凑够钱让昌兴再上一年,最终决定让昌兴再上,昌来则要受父亲的教导,也成为表匠。 其实昌来对此很开心,他本就不太喜欢读书,更喜欢用手做事,故兴致勃勃地正式开始学父亲的行业。 之下有一长篇详细讲昌择的教导,及表这种指时器的每一个细微部分。相比昌来三岁时看父亲工作,现在说的更全面,不仅是告诉他每一个部件是做什么,而同时解释了它在整体中的重要性,出错了会导致什么问题,及其准确的尺寸等,因为大多部件是买不了的,都是父亲自己做的。 阳忠看着这个,完全被吸引进去了,丢了时间感,不知道读了几个时辰,只想一口气读完。他读完昌来制造每一个部件的过程,及他无数次的失败,也读造表、修表的一些微妙技巧,随着昌来的长大,阳忠随着他也成为了半个表匠。 昌来十一岁,大哥转到了一个外国高校,每天单乘一个时辰去日安小云港上学,幸亏大哥学业好,得了个小的奖学金,使家庭轻松了许多,故又把昌久放进一个公立学校。 昌来十三岁,大哥出乎预料真的考上了日安国的伊利达大学,拿到了奖学金,准备出国留学了。昌来心说还真要感谢日安国里的一些慈善家设这个奖学金,因为这其实是从六十年前日安王国打败兴朝攻下小云港后的赔款分割出来的。 虽然没有哥哥,之后的生活一如往常,昌来细心学表业,帮父亲看店,昌久虽然没一丁点天赋,则依旧苦学。 昌来十五岁,父亲忽然说要去长周市。位于中原的东南方,南山民国的极东地,长周在南山国是个很重要的地方,因为这是南山的起兴地,是推翻王制大业的起点。所有南山人民都知之,所有孩子们都被教过这个,知道其中的两大人物: 有梁振国将军,兴民之将,前元帅,统帅南山义兵反抗大兴,甚至以凡民之技抗大兴的仙宗。 有莫真山博士,开国之人,第一位南山总统,是天下所有人都敬佩的真正君子。 南山起义时,两人都还在长周上大学,迅速被卷入这件事。周、建等郡因为在南方,且多有山脉,故谓南山,南山国因此而命名。只是长周过于偏僻,终究没成为首都。 昌来从未去过长周,甚至没离开玉龙港,不知道为何父亲突然要关店东游数日。一家装好行李,往玉龙港的车站,做蒸汽列车过五六千里,终于到了长周。 长周市没有玉龙港大,但拥挤不堪,感觉此城市容不下那么多人。昌来问父亲,父亲则一脸悲伤地说:莫真山先生去世了。他们是来参加他的葬礼。 昌来与昌久并不懂为何要如此悲伤,阳忠与他们同感,但看昌择的反应,又知他经历过南山战,知道这位「开国」博士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时莫真山的灵柩出现在大街上,周围围绕的万千百姓尠不哭泣,昌择也为此而流泪,只有昌来等孩子并不体会到这件事的隆重。灵柩从市中心徐徐绕到南山大学的太阳教堂,此处就是莫先生最后的安息之地。 南山国现任的总统,一位曹深则,出来作演讲,莫真山被安葬,葬礼就完毕。这一段经历在昌来的书里写了好几页,因为虽然他并不懂之,长周一游在他心中依然留下深刻的印象。 后半书过得非常快。昌来返回玉龙港,全心专注造表之艺,助父亲营业。其实现在主要是昌来干活了,父亲则在旁边偶尔指点、帮一下小忙、与客人交流等,让昌来做主要的工作。这个过程中,书中会留下昌来的一些心得,一些技巧,阳忠感觉仿佛是在教导自己,将这一项遗失的艺术转到他的身上。 昌来十七岁,昌兴归国,在小云港的「日安皇家东暥银行」找了份很好的工作,就在那儿定居了。他拿的钱甚至要比金表店多得不少,就是不愿意分享太多,跟父母吵架。倒还是帮他们在小云港向西夷人宣扬了一下,使生意日益增加。 昌来二十三岁,昌兴早就结婚成家了,昌久则北迁寻工,只留昌来在老家就老业。这年昌来也结婚了,娶小学就认识的同学颜若艳,很快生了孩子。这本书可是将昌来一生的完整记叙,即使他最私密的谈话、想法、活动也都无情地展现出来,令阳忠时不时脸色通红,有点不敢往下读,又不想放下书。 昌来二十五岁,父亲过世,那场疾病留下的病根终于又冒头了,取了他的性命。但昌择没有后悔,没有遗憾,因为死前他还能见到他的孙子孙女,昌兴的儿子和昌来的女儿。 母亲很快也走了,家业留给昌来,他之后的一生,将会一直待在玉龙港,看着昌氏表店。 颜若艳又生了个男孩,名曰昌盈,比女儿昌晔小六岁。儿女长大了,儿子则对金表不感兴趣,如昌兴一般离家求学,女儿则跟昌来一样甚好机械,虽然女士做这种活甚是奇怪,但昌来并不介意,只要有后人能保持家业,他就开心了。女儿长大了,也结婚成家,女婿也很喜欢这一业,成为昌来的徒弟,学造表。 而南山民国虽然因为曹深则政府贪污案、北界与大兴冲突等一些事故受了不少的颠簸,国政渐定,黄金时期将至。 昌来在南山八十九年最后一次闭目,床边家人围绕,快乐长息。 阳忠愣愣望着最后一张空页,片刻后将书本轻轻放下,闭目长思。 --- [^1]: 读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