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弹指龙吟
「弹，弹琴？」阳忠又愣住了。
姜府主将手往下一拍，从腰间囊中飞出一道青光，迅速扩大，化为一把古朴的七线弦琴，轻轻落在桌上。琴身通体墨黑无色，虽然能见有木纹，却是一种牙异的死灰。七根长弦呈金黄色，非阳忠所知的白丝，琴徽碧绿欲滴，也非珠母白。红裙美妇人安府见之眉梢微微动了一下，饶有兴致地观看两人。
「以前见过吗？」姜府主问道。阳忠点了点头，「见过，府主。」
「会弹吗？」
「不会，府主。」
「嗯，」姜府主点头，似乎预料的就是这个答案，「贫道先教你一些基础的——只要能弹即可。若你有天赋，大不了事后转修乐法。」他起身，绕过案桌，来到阳忠身旁。阳忠见他并不高大，且气质真是挺普通的，若非知道他是星神之将，星府之君，阳忠很可能就会当他为凡人。
「你先看看，学一些基本指法，贫道只要你随便弹一弹，不望你一夜当琴师。」他的右手轻轻落在琴弦上，开始讲解。
「琴有七弦，能调以不同音，在正调里自远至近，徵、羽、宫、商、角、徵、羽。」每说一声，他的中指轻轻下滑，弹出一声，那一声之醇厚，仿佛能洞穿万障，直达心中，那圣洁美妙的声调在阳忠心里回荡。
姜府主继续，「中指下弹，曰勾。中指上弹，曰剔。食指上弹，曰挑。食指下弹，曰抹。拇指外弹，曰擘。拇指内弹，曰托。两指综弹，曰撮。」每说一指法，姜府主就弹一声，一波一琴音外散，弥漫于山谷里。
「我所弹的是以空弦，凡此音者曰散。现在看琴徽，琴有十三徽，是以定泛音，右手弹下同时左手轻触。」姜府主此次弹时左手轻触了下那弦的中间，在最大一徽的位置。只闻琴声完全变调，若之前沉稳如大地，现在浩渺如高天。「故曰泛。」他又将左手拇指按在弦上而弹，「是曰按，在七徽、七徽三分、六分、九分、八徽半、九徽、十徽、十一徽二分等，上下滑，如吟唱。」
阳忠至今未出声，想不通为何这位仙人会教自己如何弹七弦琴，但毕竟是府主吗，他小小一个新弟子只能专心聆听。
「来，你来弹弹。」姜府主回到茶案的另一边，给自己再倒一杯茶，笑眯眯地望着阳忠。
阳忠伸手，又将手拉回来，小心道：「忠不才，不知琴曲，不知要弹什么。」
「无妨，随便弹几下，试试而已。贫道目的并不是教你琴。」姜府主依旧笑眯眯的，语气温和。
阳忠这只能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右手落在一弦上，弹出一音：
铮！
一道纯正而威严的音调散出，回荡在阳忠身体，回荡在周围山谷，只是——
阳忠一惊，抬头望四周，只见无尽清水，白色明月悬挂于宁静夜空极远处。又回到了月下清潭。只有他，那茶案，及案上的七弦琴。
「清继续。」姜府主温和的声音突如其来，阳忠吓了一跳，见他就站在丈许远，依旧笑眯眯的，似乎没意识到有任何问题。可是他怎么出现在这呢？
阳忠也没敢问真仙的手段，只好从命，继续弹琴。
散碎的琴音四周泛滥，虽然未成曲，却有自己奇特的美感。
渐渐地，周围的清水开始旋转，开始震颤，数十息后变成波浪，波浪变成狂涛，呼啸而起，形成巨大漩涡，围着阳忠、姜府主转。阳忠此时已经入迷了，不知自己在哪里做什么，甚至不知道周围的场景，双手自动狂弹，宛如被无形的线牵住被操纵。
然时不时阳忠会弹错一音，一声不和参杂在乐曲中，狂涛就跌一点，而后再次迅速涌起。
很快，漩涡达到要极致，阳、姜两人四周皆是涌流，上惟有明月，那海浪的呼中啸蓦然出现了另一个声音，似是某种巨兽的咆哮，带着一丝令人屈服的威严。可是那咆哮声仿佛隔绝亿万里，隔绝无尽岁月，虚无飘渺，若有若无。
此时姜府主头是抬着的，望向明月。忽然他眨了下眼，双目一下子泛起血红，瞳孔中星光隐约闪烁。他开口了，可出于他的口中不是人族言语，而是一串非人能语的音节，沉重威严仿佛龙吟，至神至圣，直通祖神，似乎问候了一句。
那声咆哮突然急促，仿佛背后的神兽在拼命脱身。阳忠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无比，身躯开始晃，动作变得虚弱。见之姜府主一下子皱眉，目中血红消失，他伸出手，按在琴弦上。
乐曲止，浪归平，月下清潭瞬间消失，阳忠虚弱踉跄后退，倒到椅子里，从其座位上姜府主伸手，施法防止他摔倒。
阳忠这才回过神，发现他浑身麻木，视线模糊，呼吸略微艰难，似乎刚连续上下高山跑了三趟。过了片刻，阳忠视线恢复，身体也恢复了些力量，只见姜、安两位府主都颇为关切地望着自己，仿佛是自己村里的叔叔阿姨而非高高在上的真仙宗主。
「来，先喝点儿茶，吃点儿东西。」姜府主已经收起自己的琴，在阳忠前面却是一杯仙茶，一碟小麻花。此时阳忠不顾礼了，直接开始大吃大喝了。仙茶静心充灵，能快速填补他委靡的灵力，麻花酥脆香甜，虽然只是凡人小吃却很好补上他最后一点虚弱感。仙茶喝完，茶壶就自动填，麻花吃完，原位就会立刻再出现一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填饱肚子后，阳忠才记起礼仪，连忙站起躬身行礼，「谢府主！……敢问……刚才是，发生了什么？」
「只是测试而已，似乎是找对人了。」姜府主微笑道，「阳忠啊，姓氏似乎缺了个『欧』字？」
「啊？」阳忠完全没预料到他的话。
姜府主未在意，「我曾说过阳字通常出现于复姓，中原曾有一姓我没提……那一姓氏的代表者，自远古的龙族皇朝至兴末南山起，威震四方，门下毫无疑问乃天下最强的宗门。氏者，欧阳氏。想必其后裔也可能会出现阳氏、欧氏。」
威震四方，天下最强宗？听姜府主之意，堂堂星府也包括在内？阳忠震惊了，甚至难以置信，故试探道：「强于星府？」
姜府主没来得及回答，旁边沉默寡言的安府主却开口了：「嗯，论宗门，本府算第二，一是欧阳派。」
「因为虽然欧阳宗主是当代家主，」姜府主接下话题，「他们背后却有一位老祖，中原之人皆知其道号——金华。」
阳忠双眼瞬间睁大，失声道：「金华真仙，雨神徒弟！？」
姜府主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在上古——准确说在大神归位时，绿龙欧阳氏的家主也在图谋升仙。在主归位后数十年，金华真仙终于了断凡尘事，在神山上渡过天劫，拜入雨神门下，得号金华。」
姜府主说到这，长叹一声，「然神战后，雨神及其门下陷入沉睡，不知生死，我主与我们星仙身怀大伤，逃回东海，欧阳氏随着中原，及全世在元天之下覆没。不必瞒你，阳忠，贫道寻找的就是欧阳氏残留的后裔，找到了你。」
阳忠听着姜府主的讲述，心里掀起巨浪。上古，对他来说，只是存在于神话故事中的时代，然眼前的人，是直接从神话故事中走也来的人，对阳忠讲述旧日。虽然知道此人是梧桐真仙，寿命无尽，堪称神的人物，但他之前却没真正感应到梧桐真仙之岁月沧桑。
这些旧日之事，时之悠久不能以百年计，甚至以千年计也略有不足，是年以万计的事。
此时阳忠捕捉到了个疑点：「姜府主，您的意思是，忠是金华前辈的后裔？」
「金华本人未有子孙，但应该是同一血脉。」姜府主点了点头。
「可是……府主说欧阳氏是绿龙，忠却是人族，世世代代都是人族。忠愚钝，不知如何能连到龙族世家？」
对了这姜府主耸了耸肩，真没有一点仙人位格，「暗纪前，龙族行于地上，与异族并肩。更往前，龙族王于百姓，形成中原大势，持续数万年有余。
「李国其实是龙族朝廷的残留一部，李皇室是很古老一家，乃绿龙族，在人国兴起后时不时独立，时不时又被吞并。故朝『大兴』将李当附庸，李臣于兴，然南山变后，南原崛起个『南山民国』，与兴开站，李又分离，最终成为本府盟友。有闲时便去逛逛。
「但在这些事之前，龙族经常取妾于异族——就是我们人族、灵族等，有龙更娶于或嫁入异族家庭，生带有龙血的后裔。
「不知你曾否见过半龙人，其实在龙与非龙的直系子孙半龙人相当少出现，大概两三成概率，大多时所生的子女面貌都取于非龙的家长。这些人成家，世世代代地将龙血转下去，虽然每一带都会弱些，但依旧会存在，否则世间大半的炼法士都不将存在。」
「啊？」阳忠没听懂最后一点。
「阳忠啊，你的悟性很好，资质不错，善于用法，善于调灵，这都是龙血的馈赠。」
阳忠缓慢点头，觉得姜府主说的有道理。众所周知巨龙一家最近乎大自然，故天生而能施法，聚天地灵气吐出火、冰、雷、瘴气等力，与法，与道，有不可分离的牵挂。
姜府主继续道：「那贫道问你，父母，祖宗是否有修士？」
阳忠想了想，缓缓摇了头，「忠父亲，祖父都是凡人，曾祖父应该也是凡人，更往上就不知了。母亲方更都是凡人。但是父亲曾说忠之又曾祖父是能施法的，就没有忠之成就。」
一缕失望瞬间闪在姜府主的脸上，那表情来往之快，阳忠没注意到，只有身旁的红裙美妇才观察到一切，然她未作反应。
「既然如此，」过了一会，姜府主缓缓开始说，「那只能说明血脉很微弱，会跳数辈。这是预料之中，毕竟欧阳氏没，到现在已经好几千年了。」
姜府主的表情家然变得严肃，真仙的威严终于透露些许，阳忠下意识地直起背，专注聆听。
「回到正题，」姜府主徐徐道，「贫道已证你的血脉确实是有欧阳氏的，你就是我们找的人。我星府八千年以来，在图谋一件事，一件伟大的事，而你就是此事的关键。故贫道将透露一些信息给你。光明正大，表示我方的诚意，亦有利于未来之事。可否愿意听？」
阳忠犹豫了，不知道这事是对自己好一还是坏，但想想已经到了星府，坐在两个真仙的面前，若对他坏他也真没办法。故他缓缓点了点头。
「嗯，那先以神之名义发誓，除非宗府允许，不得透露于任何生灵，这血脉事在内。按此说词：
「永恒星尊，天兆之母，万象之主。我发誓，未受神下宗府之许，不将今梧桐真仙将说的词，不将自己血脉来历，不将自己欧阳后裔之身，泄露于任何生灵，从此至终生。」
此词颇为苛刻，可到了这个地步阳忠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只能重复姜府主之话。在他说完前半，阳忠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存在睁开了眼，从极远处望向自己，又仿佛就在面前，很像望向万星夜的那一次，却没带同样的反噬。阳忠说完，誓约已定，那种有某种存在望着自己的感觉消失了，一切归正常。
姜府主点了点头，说出了到了这个地步阳忠并不意外的，却仍然令他震撼的话：「我府这几千年的谋划，皆是为了复苏月尊，救赎凡间，让这位夜空的保护神重临上天。
「而身怀金华真仙血脉的你，是我们的关键。月尊共有两位弟子，金华乃其一，若他能复苏，月尊能重现于世。
「故宗府将重点栽培你，希望有朝一日你有能力蹬上神山岱，唤醒金华真仙。」
果然如此……阳忠心里回荡着那句话，久久不息。确实，这件任务之重大，足以让姜府主每二十五年派数百金丹入陆地，足以让他们配带神剑搜索少年，足以破例将自己拉入世间最强的宗门，足以让自己亲自与府主见面，让自己受宗府的照顾。
因为他们要的，大于自己一个人，大于星海所有人，是所有住在灰暗陆地的人都梦想的一天：
是雨神的复苏。
阳忠重重跪地叩头，什么都没说，因为没话可说，没话需要说。